一年前写的东西,期末考试完了想起来,稍稍修改到能发出来看的程度,就悄悄放在这个角落好了
(相关资料图)
我们一同住在无尽的公寓楼里。
用人们宣传的话来说,这栋建筑“堪称完美”——它内部拥有从绿地游园、餐馆、书店到百货超市等一切功能分区,甚至还有电车线和自行车道。足够满足一个现代人生活的需要。生活在公寓楼中的人们,我想,除了最低的那五十层,都不会有走出楼层的欲望。
即使在地球深厚的土地上,也是没有任何值得人留恋的东西的,外面只有荒凉的平原和污浊的空气,与遮蔽了天空的、一样无尽的公寓楼,据说底层人都生活在晚上,只有夏至那几天才看得见太阳。
公寓楼中的孩子,在出生前就会被纳入记分体系,每下一个生活阶段,都会由上一个阶段的分数来决定。譬如,在十年义务学习制期间,某某人表现优异,接下来便能在几个高薪岗位中挑选任职,在任职的第一个五年内,工作业绩与学习期间成绩加权得分位于前列的话,便能再获得升职或是调转的机会。
当然,这种理想化的制度不可能完全实现,据老一辈的人说,在制度建立初期,由于管理范围不周全啊、上层官僚腐败啊、行贿潜规则现象严重啊之类的,人们都怨声连天,还为此爆发过游行啊示威啊一类的事情。不过,由于上层管理一直尽心力地处理、整治,体制的运作已经大有改观,甚至可以说,是基本令人满意了,虽然,大家也都不明白是何以实现的。
但我同她的相识并不是,或者说我深切地希望,不是因为这些我早已懒得去理解的分数和计量系统。我只是在一家书店里挑选用来填充假期的书时,偶然同她相遇的。
我记得当时书店的音响里播放着一首用烟火采样声作背景的钢琴曲,我们因为一本我已忘了名的书中一个我已忘了的句子相互讨论了一阵,我们说了一些理论,说了几个作家,说了几个俏皮话——那些曾经我们看来闪耀着光,想用来吸引对方的东西,都已经黯淡得没了影子。我们由此而相识、相伴了五年,直至今天。
我们住在一个靠近外墙的地方,每晚下班,我们都会在一家书店里相互等候,之后就去邻近的一家小吃店吃晚餐,再花上大约二十分钟散步,直到走到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边上——边缘是这栋楼唯一能见着阳光的地方。
在对面那栋公寓没有赶上我们前,那里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为了保护观景人的安全,幕墙前又加装有两排缠着铁蒺藜的栏杆。曾经有个在前排赏景的老头子犯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我俩才趁乱跑到栏杆前,那时正值夏季(这个词只对太阳有意义了),天暗得晚,我们得以生来第一次看到天空和云。记忆会随着时间偏移,变成自己所愿的景象,所以,每当回想起来,我眼前都是粉红色的夕阳。
后来,对面的公寓楼建起来,把天空遮蔽,玻璃幕墙那里,就很少有人去了,防护栏杆生出锈迹,不久也被拆除了。我们每晚依旧会去那里,去遥望对面的玻璃幕墙。
“你瞧,你瞧,对面也有人看着我们,在朝我们招手呢!”她笑着,把一只手挥舞起来,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拼命地跳跃。
我的视力一只不好,近来也忘了复查,看到的只是一片闪着白光的玻璃。她说那人有了反应,叫我也朝他挥挥手,我只好也把手举起来,朝一个想象的影子摇了两下。
“他只一个人呐。”
“真可怜”我不禁就说出了这话。
我原本独自一人住着,出生的二十多年来,甚至没有离开过这一层楼。离开父母后的生活,都是在只属于自己的、阴暗的小室里,通过荧光屏幕和自以为的高雅创作,湿润干涸的生活。然而,平日的生活愈是枯燥无味,我就愈会失去寻找新意的勇气,愈情愿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阴暗和数据把自己包裹得更紧,像是挤牙膏一样,榨取生命,把时间的汁液化作轻浮的快乐,然后感到迷惘、虚无,从而陷进更深的自暴自弃里——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我想过养只宠物,我幻想过养八哥犬,幻想过养乌鸦,甚至是种两盆向日葵,如果有一个亲近而依傍我的生命,或许我能活得更有生气些——这样简单的事,我也能一拖再拖。所幸,我还是同她相识了。不久后她也搬过来随我住,搬家当天,面对一堆纸箱,她拿着手中的名单一一清点,还和搬家公司的人争吵了一个小时。
事后她才哭着告诉我,她有健忘的毛病,并不会忘记名字住址这样的大事,只是许多琐碎,一旦经过她大脑处理,归类到“不论怎样都不会改变生活轨迹”的一栏里,它们就会被倾倒进深不见底的记忆之湖中了。
所以下班之后,我才会在书店等候她——于她而言,每天的下班路,总有一段会是不认识的。我想起在同居前,有时我也会在散步路上撞见她,她一般站在电车站的路线牌旁,出神地仰望街对面闪烁的广告牌,我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就回过头来朝我一笑,然后牵着我的手,跟随我走了。
她来之后,我的生活繁忙了许多,但总的来讲,还是变得充实、健康了。我们养了一只乌鸦,叫八哥,还有一条狗,叫乌鸦——我本想叫它天文学家的,但她嫌这名字太长,还三局两胜赢了猜拳。客厅的一角也竖起了盆栽架,她却说我笨,不懂花草的脾气,一直不让我打理。看着这个小家渐渐添上色彩,也是很温馨的,
虽然为了避免麻烦,我们一般都会去小餐馆吃饭,有时放假了,她也会去超市里买些食材亲自下厨,她的手艺很好(但比餐馆差许多)。
结果有一天,她带了一头麋鹿回家。
进门之后,那麋鹿旁若无人地四处嗅嗅闻闻,打翻了电视柜上的一只花瓶、餐桌上的一瓶牛肉酱——还好盆栽们放在一个角落,我及时用身体挡住,没让那家伙接近。乌鸦害怕得不得了,但看见女主人和那家伙一块儿,就弄不清状况了,只好蜷缩在我腿边,呜呜地低吼。
“你先别生气,你先听我讲。”我那“女主人”,摆出一副大小姐的姿态,像是要宣布什么英勇的事迹。
“好好,请您说吧。”
她说她在去商场的路上,就看见这匹鹿从楼梯口一路跑上来,等到她出来时,那鹿依旧在花坛里啃草坪。没人去管,因为大家都相信会有人去管。
“我把刚买的胡萝卜喂给它,它吃得可欢了,之后它就跟着我,我跺脚吓它也不走。之后我跑到街角去,想把它甩开,然后偷偷地回望过去,它就站在街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对面在变化的广告牌,所以……”
她一边说,一边从纸袋里拿出一颗包菜,递到它嘴边,“能养吗?”
“应该是低层的动物园跑出来的,过几天就会有人来找的。还有,这家伙这么大的块头,很危险的。之前就有新闻说,有个富人家养的马被老鼠吓到,差点把在一边玩的孩子伤了。”
“我的意思就是,直到工作人员来找它之前,我们把它养起来吧,正好我们有个小院子,它在这公寓楼里也没合适的地方去,放任它在外面的话,不仅没吃的,还可能会被电车撞到。”
“那要先说好,平日里打扫喂食什么的都由我来,你也不要闲下来就去招惹她,你这记性,做事都是大大咧咧的,我是真担心出事情。”
“好啦,好啦,真是感谢你哦。”
“真要感谢的话,就拿出点实意来啊——要做什么吃,炸虾、鸡蛋炒木耳?”
“放心啦,都是你喜欢的……”她说着就走进厨房了,手中的纸袋像是游乐园里的乘坐设施,在空中划出轻柔的弧线。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根麻绳,小心地在麋鹿脖子上缠了个圈,然后把它引到院子里,其间它一直用湛蓝色的双眼凝视着我——我至今还记得那沾着黄色污垢的眼眶,以及之中潭水一般宁静的眼神。脚踏在草坪上,它还是静静地站着,可惜周围都是人造灯光,我没能看见老式照片里常有的景象——一只鹿站在夕辉中,转头看向相片外,皮毛上空飞舞着闪烁的蠓虫。它鼻中缓缓吐出气,仿佛是在等我给它下达命令。知道看见我走了,把门关上,它才垂下头,啃了口脚边的草。
“为什么要想着养它呢?”饭桌上,我忍不住笑着问她。
“你也明白的吧,对于这种珍惜的东西,见到以后,就总是会挂念,挂念它的今天有没有吃饱,挂念它有没有工作得累了,如果说,它在自己相遇之后出现了什么意外,就不禁要把这归咎于自己了,所以,还不如就把它留在身边。”
“当初对我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嗯?”
“才没有……想什么啊,你,人这种生命,可是要复杂得多的……”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来,还把早餐给我做好了。我问她今天怎么这样反常,她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那麋鹿偷偷跑了顺着楼梯一路往上爬,爬到最顶端。楼顶是一片钢筋水泥组成的废墟,那鹿望了眼红色的夕阳,就跳进废墟里,消失不见了。她的梦却没因此结束,只是停滞在那个场景里,废墟中有什么在挪动,但是她看不清,远端的云似乎在浮动,天似乎在黯淡,一切久远、平静得让她害怕。连梦中那个灵魂似漂浮着的她,也意识到自己做过的所有梦里,都应该是有人存在的,所以她挣扎起来,想找到自己的形体……
“然后我就这样醒了。醒来以后我就去看麋鹿——它就站在玻璃门前,也看着我,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感觉这梦不是好兆头,我感觉……”
“别再去像这样的事啦。”
“说来,梦见过以后,我还真想去楼顶上看看呐,你说,会不会真的就是废土电影里的那种景色?站在天台上看夕阳的话,和许多年前没建起公寓楼时,人们站在土地上看,是一种感觉吧?”
“谁知道呢……”
“唉,我好伤心。”
“为什么?”
“我记性一直不好,我担心,哪天自己会把那天看过的夕阳的景给忘了……”
她的梦果然应验了(但这样说或许是对工作人员阴阳怪气),那麋鹿来到我家的第四天,我在公司接到了动物园方的电话,我告诉它们麋鹿身体状况良好,也没有使我家造成什么损失。动物园那边就向我道了谢,然后向我询问何时方便带回麋鹿。
当时正是周五,她是休息时间,一人在家的,这时候,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本应是等到下班以后和她一起时再让他们来的,但是我忙活了大半天,心里有些烦躁,刚才去饮水机旁接水的时候,一个打扮花哨的女同事还把咖啡洒在了我裤子上,我实在不想再增添生活里的麻烦,就跟那些人说,我朋友现在在家,他们可以直接过去。
晚上回到家,我却发现房间里并没开灯,她抱膝坐在沙发上,身边放着一碗打翻了的火龙果切片。
“怎么了?”
“他们把麋鹿带走了。”她说话带着哭腔。
“嗯,是的,下午时候还给我打了电话的。”
“麋鹿打开门时,见到那些人,立刻就吓着了一样,直接跳出围墙了,然后他们就跑出去,在麋鹿后面追,有人拿着网,有人拿着麻醉枪。然后,然后麋鹿跑过一个十字路的时候,被一辆电车撞了。”
“当时那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物园的人就开来一辆小车,把它给抬走了。我刚才给他们打过电话,据说情况还是不乐观的——多好的一头麋鹿啊……”
在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想着安慰她的方法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把眼泪用很干脆的动作把眼泪擦干。
“不哭了?”
“不哭了。”她用纸巾擤擤鼻涕,说,“你答应我件事情。”
“你说。”
“你带我天台上看看。”我知道,这是她不甘心了,所以心里想着要完成另一件平常难办的事情,弥补失去麋鹿的遗憾。
“不行,想点别的?听说楼上的园林修缮了,明天正好休假,我们去好好玩玩?”
她做了个撇开的动作,“为什么不能去楼顶呢?”
“太远了,据说越往上的楼层,条件就越简陋,连电梯也没有,去年我一个朋友说他要去上面的一个部门办事情,花了一个月才走到,还不是楼顶。”
“不就一个月的时间吗,连这也不愿意拿出来吗?”
“如果我无故旷职一个月的话,工作评分会掉的。”
“你平常不是说不在意这个的,怎么一到关头上,还反过来了。”
“这不是要考虑两个人的生活的吗……”眼见到争吵的氛围起来,我只好显出弱势的样子,先是道歉,然后把两手一摊——无论她怎样都可以。
当晚我们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把家里整理了一番,她把乌鸦和文文托付给了一个同样喜欢宠物的朋友,盆栽也发散给了邻里。
第二天我们各自去公司里请了一个月的假期,我上司起初还吃惊地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听说只是去看看夕阳这么幼稚的理由之后,他即摆出一副“后果自负”的表情,就叫我出去了,看样子,之后,还是能在公司工作的,但我没能不能保住目前的职位。
走在灯火璀璨的街上,我却觉得轻松、欢欣,因为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还没意识到这世界不过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之前,在还没意识到死亡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终点之前,每一天都是用来探索这个新奇的世界的,即使挥霍了时间也毫不在意——这些大人们用数字、用沙砾用金钱计量的东西,在孩子看来却,是发掘无尽的。现在的我,陷在勇敢打破现实后的一股无忧虑的状态里,仿佛隔着梦似的薄纱,同那久远、幼小的手掌相牵着。她在街的那头,站在路灯下看着我——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她了。
我们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搭乘电梯一直到电梯断绝的楼层。我们不过在人类的生活领域中旅行,超市、餐厅、旅馆随处可见,旅途还是很舒适的。但是基本每天都被关在一个怪味的小铁匣子里,经受反复的失重、加速,我的脑袋也开始昏乱了,不禁要怀疑这楼层是否有个尽头。
越往上走,楼层的装修情况就越落后,住民愈发稀疏,通往上下层的电梯设施,间隔也变大了,途中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没有铺地板的楼层,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这层电梯的位置——这里只有一条空荡的轨道和一面“施工中”的告示牌。
“上不去了。”她说。
“那就走楼梯吧。”
“如果有电梯的部分和没电梯的一样高,那可就好玩了,哈哈哈。”
“上去看看吧。”
我常羡慕过去人小说来描绘的旅行,比如斯威夫特的格里夫游记,凡尔纳的八十八天环游地球,主人公前往未知的地方,领略风土人情,体味好奇心同现实的影子相汇时引起的感动与震颤,或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解决路上所遇的危机,显出同朋友、同所遇之人间,那份温暖的联系。
我们的行程自此,也终于有了那般味道。或许是因为曾经的人们估算错了未来经济效益,不止息地向上筑造,直到出现利益损失的端倪,便抛下这些空荡的怪物,回到楼下了,然而,总会有某些人出于生活中的某些原因,要来到这艰苦但廉价的楼层生活。愈往上,楼层就愈渐破败,人群也愈稀疏。宽广的楼层上,水泥建筑和木板搭筑的棚窝相互掺杂,一条阴暗的街巷,两旁的墙壁上贴满广告,纸张上破碎的身形被其后带有纹路的灰色墙砖填补,富有故障视觉的美感,这道路可能通向一片迷宫似的平民区,或是一座阴湿的垃圾场,自从有一晚,她说自己在一堆废弃的车辆边看见了一条眼睛闪着诡异绿光的僵尸狗,不管我怎么劝,她遇见那样的地方就一定要绕远了走。
在大约两千三百层之后,就没有多少光了,只有建楼时留下的照明灯,把角落象征性地照亮,由于时间久了,灯光也变黯淡,整个楼层像是地下的钟乳石洞一般。有一晚,我们在暗中走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人群,只好在一座房间空壳里住下。为了铺开睡袋,我们打开了一盏大功率的探照灯。收拾好一切后,我们看见大批飞虫在光柱中旋转。
“好多虫子,好多虫子!”
“或许附近有一片土壤地吧,被灯光吸引过来了……还挺漂亮的。”虫儿们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像一片林荫。
“你能认出几种来?”
“认不出来。”
“真没用,你高中不是学过吗?”
“日常里不用的知识,谁也记不住呀。”
“那你还好意思平常笑话我。”
“啊,是蝴蝶,这个我知道,好漂亮,抓住它,抓住它!”说罢,她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冲进虫群的里了。
“你看看这个叫什么?”她捉到一只,就放进玻璃瓶里面,然后跑到我身边,拿起速写本,靠着墙把它的形态抄录下来。
“像是夜蛾。”
“那这个甲虫呢?”
“金龟子吧。”
待我们玩得累了,我就走过去把灯关上。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这些暗中生活的小家伙,身上都带着奇异荧光,它们在房间里跌跌撞撞,给人一种照亮了的幻觉,玻璃瓶中的那蝴蝶,翅膀上有蓝色条纹,我在我们楼层的一个游泳馆招牌上见过类似的形状,它由翅根出发,逐渐弯曲、弯曲,一直到最末端去,沿着边缘和末端的两个锐角,卷起两个小巧的螺旋。我曾在书上读过一个故事,说上帝曾将一个有关创世的秘密隐藏在美洲豹的斑纹里,这轻盈的翅上,又记载着怎样的传说呢?想到这儿,我也不禁拿起笔,把那图案画在日记本上了,可惜自己的画技远不足完美地复制它。
一路上遇见有意思的事实在太多了,如果把那些奇遇都记录下来,或许能出版一本畅销书吧,但旅途中我暂且没有时间做这件事,只能等到回去再说了(这篇文章就是在归途中写成的)。
我们还发现过一座废弃的工厂,里面偶尔几间控制室的灯仍是亮着的,走进去,一般都是一张小桌一张床铺,像是不久前还有人住过,但就是找不见她们。有时桌上还摆工作日志,上面最近的日期却是几十年前了,旁边一面墙上,红绿两色的按钮闪烁不停,人们大概是最后留下一堆循环的指令就离开了,工厂内的机器至今仍在运作,不时发出声响,回荡许久才止息。我们寻着声去看,发现传送带上都是空荡的箱子,无从推寻它们的功用。
“喂——前面的——是谁?”有人在远处呼喊,是看到我们摇晃的手电了。
“普通的旅行者。”我这么回答。
“我们也是!”那边的声音逐渐靠近,“请问,你们能帮帮忙吗?”
那原来是两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们把行李放在一间控制室里,出来调查周围的情况,却因为在管道和传送带之间穿来穿去,弄得晕头转向,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旅途里见到同样兴趣的人,这叫她很开心,用她的话说,就像是“牵起了曾经在对面楼幕墙那边打招呼的人的手”。在空旷而黑暗的世界里,人与人间的联系愈发珍贵,没过上一会儿,三个女孩就相牵着手走在一起。那两个女孩显然是触到她这家伙的喜好,被她两边贴着脸找话说,弄得都不好意思了。
“走吧,出发,去帮她们找行李去!”她捏起拳头举向空中,便踌躇满志地推着我出发了。
“真没想到还能遇见旅行的人呀,先生,你们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层。”
“啊,我们原要住得高些呢。”另一个女孩说。
“为什么要来旅行呢?”
“我们想去楼顶,去楼顶看看夕阳!你们呢?”
“我们……单纯的因为不想在家里生活罢了。”
“在外生活多久了?”我问。
“大概……五年了吧。”
“为什么不愿回去呢?”她明显是兴奋得过头了,我捏了捏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因为那里的体制呀,一旦出发点比别人低了,就像用小于一的数字相乘,今后就只有一味向下走的可能了,再加上我们思维都有些……过敏吧,总会在意他人的成就和眼光。这会催生出很恐怖的病,焦虑每天缠绕在心,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辗转难眠。我们活着唯一的意义只剩下怀疑自己为何活着,就像这些空荡荡的、等待生产原料的机器一样。”
“我们都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索性一了百了,什么都不要,就到上面来生活了。”
“我看你们穿的像是军服。”
“啊,是的,是在途中买的,这种地方旅行,还是穿耐磨的衣服好。”她挺起胸膛拍了拍,“哎呀,这么一说,好久没穿过柔软舒服的衣服了呀,什么时候我们去下面买几件吧。”
“钱不够这样花的吧。”
“我们可以!我们可以借给你们一些的,不用客气!”她说着就拿出钱包,找了一叠纸钞票给她们,“不用说什么!想报答的话,就跟我们讲讲,你们有没有去过楼顶,上面的风景是怎样的?”
“楼顶啊,我们只有去年冬天上去过一回,离这里很近的,大约三四天的路程了。”
“当时我们走上去,外面正好在下雪哩——雪啊,我还是小时候被爸妈抱着,在玻璃墙前见过一回,大雪积满了楼顶,眼里只有白色——柔软、宁静的白色,天上还不断有雪花飘下来,手电筒照了,像是星星……”
等到我们终于发现行李,时间已晚了,我们四人索性就挤在一间房里睡下。
半夜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拍打我的肩头,把我弄醒了。我以为是她,刚想打开灯,却听见有个女孩贴近我耳边说:
“先生,小声!我不想其他人也醒过来,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你说吧。”
“您同您爱人之后是要回家的吧,能不能顺路把这封信带给我父母呢?”一片狭长的信封触在我手背上,我接下,放进贴身口袋里。
“信封上写了地址……就是,过了这么多年,她们也可能换了住所所以……”
“好的,我明白的,我们会亲自送到她们手上。”
“谢谢,谢谢您。”
“是想家了?”
“不太想。”她用颤抖的声音说,“还有,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让我朋友知道。”
“嗯,我明白了……”
她轻轻吻了我的手——她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呢?她又是怀着对同伴多么深厚的爱呀……
到了白天,我们便分别了,踏上各自的道路。
依照女孩们指示的路线,我们果然在三天之后抵达了顶层之下。
楼梯间很狭小,从朝东开的小窗,能看见对面楼顶的水平线和其上一抹蔚蓝色的天,这些景色,又被生锈的铁栏杆禁锢着,催促我们上前。
“你瞧这里,墙面上写着字。”她只给我看。
那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其下用一条横线相连,接着是一行日期,以及简短的说明:“登顶于黎明到来前。”
“也是来看风景的啊。”
“跟我们正好是反着来了……现在是几点?”
我看了眼表,“四点三十六,离日落还早。”
“那也得成个对仗,如果曾经来此的,也是对相爱的人,这样映在墙头,不也是道印证了人情感的风景吗。”她拿出小刀,在相对的地方刻下了我俩的名字。
然而,头上通往楼顶的铁门却被锁住了。
“上锁了。”
“为什么要上锁?”
“我也不知道的呀。”我试着拽了一下锁,知道用蛮力是打不开的,“去别的地方看看,这地方才建不久,说不定能找到没锁的门。”
我们只好走下去,在附近转悠。她不停地问我时间,担心看不见今天的落日。
“没关系,今天看不到,就等到明天来。”
“意义啊,时间这种东西,初次这种东西,是富着意义的呀,你懂不懂……”
有个门卫打扮的老头这时候骑着摩托过来了,车上放了一只黄色的麻袋——用来收垃圾的吧。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这里都还没建成,很危险的。”
“老师傅,我们想到楼顶去,这边有门锁,请问您知道去哪里要钥匙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上楼顶做什么。”
“看看太阳,如果这边走不了……还有其他能上去的门吗,毕竟这里还没修缮好,总能找到一处没上锁的地方。”
“我不知道,但是下扇门离这里好远的。”
“那,老师傅,您的摩托车借我们用用吧,油够用吗?”我拿出一叠钞票递给他——这一路上都没机会用多少,老人似乎是想说什么,见到钱,也憋住了。
“嗯,我中午才去站里加过油的,就是车子老了容易熄火,注意下就行。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他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开始用皮筋把钱困成束,装进口袋。
我骑着摩托车,朝下一个出口的方向驶去,楼是空荡的,只有承重的水泥柱,我能把速度打到很快。她坐在我的身后,显然害怕这机械的轰鸣和速度,用双手抱着我,紧紧靠在我背上。摩托车奔驰一阵,遇见了边缘的墙面,做窗户用的方格,从我眼角飞速划过,像是老式电影的胶卷带在转动。忽然她捶了捶我的后背。
“红色的,夕阳啊,是夕阳啊。”为了不淹没在引擎声里,她大喊道。
“我要看路况,不能转头,你先看看吧,我们赶快上去。”
我骑了一阵,她又问我,
“还没到吗?”
“不知道。”
“那就先停下吧,停下吧,天已经暗了,太阳只有最后一点光了,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于是我停下,用两只脚支撑住摩托车,侧过头望向窗外。对面的楼层外,是一片枯黄、毫无遮挡的土地,从那里一只能望见太阳与浓厚的云层相汇——此时只有浅浅的一道红弧了。我们拉着手,一言不发,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大约过了半分钟,太阳最后一丝色彩也隐没了,我便拧动油门,继续向前骑去。
另一处门果真是没锁的,我们奔跑上去,奔跑上一片敞开的天地。
天色暗了,西边是粉色的霞,东边是灰色云。四周放眼去,尽是倒塌的水泥块和蔓延的钢筋,与其说是楼顶,不如说是一片被遗弃的建筑工地。
“完全,完全跟我梦里的是一个样子。”
她环绕了一圈,然后举起手,指向远处的一座小山丘——
“你瞧,你瞧!是那麋鹿啊!”她高兴得声音都颤了。
“它早就跑出来,在楼顶等我们了!”
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是她出幻觉了,直到我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形。
那鹿站在夕辉之下,朝我们望了一眼,就灵巧地跳下山丘了。
“我们散步去吧,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她跑进灰色的破碎的森林里,轻轻哼唱小曲,换下的脏衣服,搭在裸露出的钢筋上,我站在森林的入口等她,天边有一条黑色的线掠过去了,不知是垃圾袋还是野鸟。
她走出来,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没有蕾丝边装饰,也没有太阳花形的胸针,只是简单的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她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顶檐上系着蓝色的丝带,长发散开了,披在肩上。
我们就在这黯淡的顶上漫步、漫步,遥远的天际,已经没有我们追逐的东西。
“你说,那天我去书店……”她把我的手抓住。
“怎么?”
“那天我去书店,是因为我喜欢看书,我喜欢看书,是因为我从小接受评分体系下的教育,然后,你去书店,是因为在网上偶然看到了新作品的广告,这后面又潜着一大串原因,这么看来,我们的相遇,是不是就是被这个评分体系限定好的呢,是不是可以说,是可以计算出来的结果呢?说到底‘自由’又能算什么呢?”
“曾经有个哲学家说过……”
“停——停哦,我只是感慨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了,你嘴上说这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过。”
“那不说了,就看看天吧。”
“那云后面躲着的,是月亮啊,真漂亮……”
202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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